梅在脱欧议题上的失败,已经成为保守党的严重负资产
2017年3月13日,英国伦敦,英国首相特雷莎·梅出席联邦日礼拜后离开威斯敏斯特教堂。 图/ 视觉中国
“脱欧梅首相”黯然离场
文/曲蕃夫
(作者系政治评论人,剑桥大学社会学系博士候选人,英国保守党华人之友成员)
5月23日,星期四,英国进行欧洲议会选举的投票日。根据法律规定,所有英国媒体在投票日当天都不得发布倾向性报道,比如宣传党派或者发布民调之类,以避免其影响选情。依照惯例,这会是英国平时吵吵嚷嚷的政治氛围中难得静默的一天。不过,这一天却毫不平淡,各大媒体头版登出了同一条重磅新闻:首相特雷莎·梅将会在第二天发表演讲,宣布辞职的时间。
过去一年里,梅无数次经历了从党内到党外,从议会到民众的挑战。媒体不断讽刺她已经是一具“行走的僵尸”;保守党后座议员一次次反叛投票,让她的脱欧协议无法通过;英国普通民众则早已经无比厌倦每天打开收音机和电视,听到的都是脱欧进程不断被逼入死局,一拖再拖。
终于,梅没有再坚持,当地时间5月24日上午10点,在阳光明媚甚至有些刺眼的唐宁街10号门前,梅发表了自己的辞职演说。一身红色套装的她回顾过去三年的成绩和遗憾,想要尽力留下自己的体面,但是当读出最后一句“我无比荣幸有机会服务我所热爱的国家”时,她终于无法自控,失声飙泪。随后,梅飞速合上讲稿,转身进入办公室,只留下一个无比落寞的背影。
党内分裂
对于了解英国政治和脱欧进程的人来说,梅的辞职早已没有了悬念,只是时间问题。选在当下这个时间点,完全是因为大限已到实在无法再拖。
就在辞职的几天前,梅提出了已经不知道是修改到第几版的脱欧协议草案,并完全丢掉了保守党的一贯立场,表示如果议员们可以通过这个版本的脱欧协议,她就愿意用同意进行二次公投来交换。这种完全叛党的操作,惹恼了近乎所有保守党的后座议员。当天,下议院领袖利德索姆表示,自己完全无法支持首相的新提案,并宣布从内阁辞职,成为两年多以来第36位退出梅内阁的大臣。
毫不夸张地说,最近这半年多来,梅已经近乎丧失了来自保守党内的所有信任,党内各派都早已暗自盘算或是摩拳擦掌,等着她首相生涯的结束。不过,令人惊讶的是,梅却展现出了坚韧甚至是倔强的意志。她对自己的脱欧协议坚信不疑,笃定这将是英国所能从欧盟带回的最好的协议。
为了将协议提交议会表决,梅不惜逼走党内脱欧派在内阁中最重量级的代表人物——外交大臣约翰逊和脱欧大臣戴维斯,强行先在内阁达成共识。之后,梅一次次将协议提交议会辩论表决。然而,失去了党内脱欧派的支持,又无法说服工党内足够多的票数支持政府,梅的提案屡屡受挫,甚至刷新了百年来政府提案获得反对票数的新高。
同时,保守党内的不满情绪也在不断积聚。和工党这种依靠大型工会并拥有稳定收入来源的党派不同,保守党十分依靠自己地方党部的力量,来自地方基层党员的小额捐款,也是保守党收入的重要来源。因此,制度设计中,代表保守党后座议员的1922委员会就拥有相当大的权力,只要有全部议员的15%联署,1922委员会就可以发起对党首的不信任提案。如果多数通过,党首就会被罢免。去年年底,面对困局一筹莫展的梅就遭遇了这样一起不信任案表决,最终她侥幸获得了多数支持票,逃过一劫。但从那次表决之后,保守党内部因为首相脱欧协议导致的分裂已经跃然台上,并再也无法弥合。
在英国主流的几大党派中,保守党对于欧洲一体化的态度最为怀疑。历史上,面对改革欧共体机构并希望各成员国让渡更多主权的要求,撒切尔夫人曾以“No!No!No!”作答,成为英国议会辩论中一个经典片段。如今,保守党内最大的一个派别就是由资深后座议员雅各·瑞思-莫格所领导的“欧洲研究小组”,这是由一群长期对欧盟持怀疑态度的议员组成的团体。半年多来,针对脱欧协议,梅的倔强和高压让保守党内的疑欧派异常愤怒。最后梅的黯然离场,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她完全无法弥合自己和这些党内同事的分歧。
进退失据
三年前,英国通过公投决定脱欧,首相卡梅伦辞职,梅通过党内选举当选新的保守党党首,成为英国的第二位女首相。当时,人们不断将这位牧师家庭的女儿、牛津毕业生同她的学姐兼前辈撒切尔夫人相比。坊间亦曾有传闻,当年撒切尔成为英国第一位女首相时,年仅二十多岁的梅曾经十分失望,原因是她认为自己才应该成为英国第一位女首相。而她在卡梅伦政府中,连任6年内政大臣,主管英国情报、警察、边境等强力部门,也确实为她赢得了“铁娘子第二”的美誉。
习惯穿着得体的套装,踩着尖头细跟鞋,戴着巨大项链的梅,在议会辩论中表现十分优异。面对工党党首科尔宾,她时而直面攻击,时而嘲讽,时而冷笑应对,这让保守党一度民调飙升,对工党形成了碾压之势。上任不足半年,她就提出了旨在“硬脱欧”,即“不寻求单一市场”“停止英欧间人口自由流动”的脱欧路线图,让英国脱欧一派的民众看到了和欧盟干干净净分手的希望。随后,梅十分顺利地通过了立法,明确了2019年3月29日这个脱欧的时间点。看起来,英国脱欧这件由前任首相留下的巨大烂摊子,在很短时间内就变得有条理起来。
但就在2017年,意气风发的梅做出了一个现在看来足以令她后悔莫及的决定,提前解散议会重新大选。梅的算盘十分清楚,希望通过这一次大选巩固保守党的席次优势,趁工党党内对科尔宾的领导力怀疑四起之际,尽量打垮这个老对手,从而顺利推动脱欧进程。但是,工党在科尔宾的领导下,巧妙绕开了脱欧话题上的交锋,转而攻击政府的预算缩减和社会不公加剧等问题。这次选举中,工党虽未能逆袭上位,但是保守党却丢掉了2015年大选中建立起的微弱议席多数,被逼无奈只能与民主统一党结成同盟,才避免了沦为少数派政府的尴尬境地。
正是这次鲁莽的大选,埋下了至今为止最大的炸弹。政府提案要想在议会获得通过,必须得同时保证让北爱尔兰的盟友民主统一党满意,而且保守党内部也不能出现不和谐的声音。这种如履薄冰的极限操作,让政府和议会之间陷入了严重的拉锯状态,大大拖慢了脱欧进程的效率。
梅是因为脱欧才得以成为首相,她自上任伊始,并不避讳自己任内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带领英国脱欧。但是,在紧张的对欧谈判中,她选择架空所有内阁成员,包括主管此事的脱欧大臣戴维斯。在过去三年间,梅数不清多少次直接飞赴布鲁塞尔,和欧洲理事会主席图斯克、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以及欧盟一方处理英国脱欧的专员巴尼埃进行直接会谈。首相凡事亲力亲为,固然辛苦,效率也高,但是这让英国失去了谈判中最关键的缓冲度和模糊空间。
戴维斯作为公投中脱欧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在脱欧谈判中被彻底边缘化,最终愤愤挂冠而去。他的接班人,保守党内中生代的脱欧派代表拉布,仅仅几个月后也只能辞任脱欧大臣。梅丝毫没有挽留拉布,而是直接认命了在党内资历极浅的巴克莱接任脱欧大臣,这就摆明了是将脱欧部当成一个完全的办事机构,拒绝其部门主管参与决策过程。而梅亲自谈判,带回来的协议却又被广泛认为“软弱”和“对欧盟妥协”。这很大程度上激怒了保守党内的脱欧派,也让梅背上了谈判不力的全部责任。
此外,梅的公共形象也在一次次原本希望就极其渺茫又最终失败的议案表决中崩塌,她作为首相和党首的领导力荡然无存。
在英国的西敏制议会体系中,政府提案很少出现被否决的情况,如果重要提案一再被否决,政府施政就无法进行下去,只能选择解散议会大选来打破僵局。梅为了推动自己的协议通过,可以说穷尽了所有手段。
去年12月,梅为了隐藏自己协议中北爱“边境保障条款”部分的重大疏失,拒绝向议会公布总检察长考克斯对协议法律文本的建议。而该法律建议的一部分已被泄露给《泰晤士报》。总检察长认为,如果北爱边境问题难以解决,目前的保障条款文本可能会使英国无限期地被留在欧盟关税区内,换言之就是英国永远不能真正脱欧。这一下可惹怒了议员们,英国议会史无前例地通过了“女王陛下的政府藐视本院”的提案,政府只得公布了该法律建议的全文。此事过后,英国国内支持脱欧的相当一部分民众开始将梅视为说谎者,并抓住她在公投中支持留欧的历史,认为她后来心口不一,从未真正想要带领英国干净脱欧。
而且,在自己的脱欧协议屡次无法通过议会从而陷入僵局后,梅选择了让议员们通过“方案排序”这种极为罕见的方法逐次对各种可能方案进行表决。事已至此,可以说梅所领导的政府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脱欧局势的掌控,其做法也沦为笑柄。梅在面对欧盟时过分强调“一定要有协议脱欧”的软弱,被欧盟成功利用,导致曾经脱欧路线图中的“硬脱欧”宣誓成为一纸空谈。欧盟方面则完全摸透了英国的底线,拒绝再进行任何让步,结果就是3月29日的期限只被一拖再拖,直至10月底。结果就是英国政府颜面扫地,还不得不参与5月底举行的欧洲议会选举,选出一个只能在布鲁塞尔工作三个月的欧洲议会代表团。
谁来接任?
作为非常时期上任且主要任务就是带领英国脱欧的首相,梅未能完成自己的使命。从这个角度看,她无疑是一个失败者。她最终选择在6月7日辞职保守党党首,只是为了站好最后一班岗位,接待美国总统特朗普在6月3日到5日对英国的国事访问,避免作为“看守首相”面对他国元首时的尴尬。
在梅正式辞任后,保守党会马上进入党首选举流程。报名人只需要获得两名议员同事的联署,即可参与竞争,最终胜出者将作为保守党的新党首,自动成为联合王国首相。截至作者发稿时,保守党内已有9人明确表明了自己参选的意向。不出意外,这必将成为保守党史上竞争最激烈的一次党首选举。
而且,5月27日,欧盟各国同时揭晓了欧洲议会选举的计票结果。如事先预料一样,保守党遭遇一个半世纪以来最大的惨败,得票率不足10%,仅排名第五。而由前英国独立党党首法拉奇领导的“脱欧党”,虽然成立仅仅六周,却横扫整个英格兰,拿到29席,排名第一。惨淡的选情让保守党所有的党首候选人都十分清楚,梅在脱欧议题上的失败,已经成为该党的严重负资产。新党首如果不能如期带领英国在10月底脱欧,必然会面对议会倒阁和大选的新一轮溃败。
目前最被看好接棒的,是曾任伦敦市长和外交大臣的脱欧派领袖鲍里斯·约翰逊。多年以来,约翰逊觊觎首相大位早已不是任何秘密,他是富商家庭、伊顿公学加牛津贝利奥尔学院的精英出身,在保守党内资历极深。不过,辩论和记者生涯练就的利齿和锐笔,则让他毁誉参半。在所有候选人中,约翰逊对于欧盟持最强硬的立场,虽表示愿意和欧盟谈判新的协议,但誓言绝不惧怕无协议从欧盟“裸退”。其他对欧强硬派的主要人物有环境大臣戈夫、前脱欧大臣拉布、前下议院领袖利德索姆等人,他们对待脱欧的观点和约翰逊大同小异。
对欧鸽派一边,则是由多名现任内阁大员组成的阵容,外交大臣亨特和内政大臣贾维德是其中的代表。这一派的人物多是保守党内的实力派,在内阁中浸淫多年,无论能力还是手腕都不会输给脱欧派。但是他们最大的问题都是没能及时与梅进行切割,如果选择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位,都很难让民众相信保守党已经摆脱了梅的路线。
保守党的党首竞选规则是:首先让所有党内议员们进行多轮投票,每轮淘汰得票最低者,直至仅余下两名候选人。而这两名候选人将通过全国约12万名保守党党员进行邮寄投票,决出优胜者,成为党首,并接任特雷莎·梅成为首相。这种制度下,党内各派议员的票数分配就显得十分重要,尤其在候选人多的情况下,爆冷概率不小。比如约翰逊这种毁誉参半的“榴莲体质”,是不是能被留到最后就是一个很大的变数。
但是一旦进入最终的二人对决,因为面对的是保守党的全体党员群体,不出意外对欧强硬派的候选人胜出的概率很大。大量保守党的支持者在本次欧洲议会选举中转而支持“脱欧党”,已经非常明确地表现出了与欧盟以及梅代表的脱欧政策决裂的态度。而新的强硬派首相,恐也很难再说服欧盟一方作出什么让步,如果谈判最终破裂,英国只剩无协议脱欧一途。
梅这一次黯然离场,并未给她的继任者以及她所“热爱的国家”留下多少遗产,却让她的党派负债累累。梅发表辞职演说后,她的同事们大都在推特上用“勤奋称职的公职人员”来加以评价。对于一名卸任的首相而言,这绝非是溢美之辞。“6月是梅的结束(June
is the end of May)”一语成谶。5月结束后,无论是保守党内的争斗还是英国脱欧的进程,都会在6月重新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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